达尔先生的奇扣妙解
作者:阿甲
说起达尔,我总忍不住要激动。读过的大人、孩子的书也算不少了,但要论一拿上手就放不下、读起来很刺激、读完后却能反复回味、甚至很有些感动的书,真是罕见。听到过不少朋友对达尔的评价,我觉得其中有一句最合我的心思。这位朋友说:“唉,可惜现在是个大人了!”真是的呀。如果能够在20多年前就读到达尔,我想自己肯定不是这样露出“老谋深算”式的微笑,而是要欣喜若狂地蹦起来吧。唉,人长大了,多了几分……
国内评论达尔的文字也能见到不少,主要是夸奖的,好像能用来夸奖的词汇也用得差不多了,不过大体上可归为幽默、想象力、技巧、与儿童的亲近等几个方面,总体上认为国内作品与此相比有些差距。就好像现在一说起中国足球队,马上有四个字冒出来:技不如人!可是这几个字说多了也显得无趣,反而变成一种敷衍了事、搪塞责任的说法。一拿中国的儿童文学与世界优秀的儿童文学相比,“有些差距”也渐渐变成这类的说法。
搞童话的怪老头儿就怪不服的,他说:“你们(估计是说搞研究的人吧)总说中国的童话不行,比国外的差距大,那就说说差距在哪里,怎么个不行,应该怎么写吧。”我挺佩服老人家的直爽,也非常同意,如果是搞研究搞文学批评的,总该划出个道道来吧,说错了也没关系,至少可以比划比划嘛。不过我还是特别庆幸自己不是搞研究的人,最多也就一发烧友,嘿嘿,只顾说说开心就成。
说起达尔就特别开心。
韦苇先生说:“上帝把各种天赋才能如暴雨般倾泄在达尔身上。20世纪产生了林格伦,已经是20世纪儿童文学的骄傲,20世纪又涌现了罗·达尔,于是20世纪的儿童文学有了双倍的骄傲。”——好家伙,听起来怪吓人的吧。
不过这里“暴风雨般倾泄下来的才能”到底是什么呢?这个问题我想过很久。我是个挺较真的家伙。有个朋友曾经对我说,某本书之所以成为图画书的经典,是因为它“包含了图画书所应有的所有要素。”我就死缠着这个朋友问,到底图画书应该有什么要素?而这本书为什么说包含了这几个要素?结果也问得那位朋友好尴尬。其实我知道她肯定是知道的,只是有的东西一时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吧。
可是达尔的问题是不能放过的。他到底有什么才能?到底我们的土特产与他的舶来品有什么差距?这个问题是不应该回避的。因为国内在形式上与他的作品类似的也多得海了去也,与图画书毕竟是不同的概念。
这个问题我想的比较多,就先抛个砖头。
我认为,达尔最显著的才能是做扣和解扣。这对通俗的名词,如果不知道出处的话,就算是我发明的吧。所谓“扣”,雅一点说大概是“矛盾”。每个故事都有核心的矛盾,核心之外还有一些平行的或者辅助的矛盾。讲故事的高手一上来总是把这个矛盾说得跟真的似的,惹得听众老悬着一颗心,“砰砰砰砰”地放不下来,然后被牵到故事里,“怎么办”、“后来呢”。最后扣终于解开了,听众才释怀。真正的高手总是远远高于听众,大家就算事先知道结局,也猜不出扣是怎么解的,高手把解扣的法子展现出来,听众恍然大悟,不禁叹服——“怎么我就想不到呢!”这前面就是“做扣”,后面是“解扣”。
比如就说克里斯蒂吧,她的侦探小说在“做扣”方面真是出神入化,很少有不被她做进去的读者。但我对她“解扣”的方式很有些意见,她常常解得完全跳出原有的信息之外,比如《十个印第安小人》那样的故事,搁谁也不可能想得出“解扣”的法子,因为她本来提供的信息就不充分。
在“解扣”方面,我认为欧·亨利算得上绝顶高手。比如《麦琪的礼物》大家都很熟悉,德拉要送给丈夫杰姆一件圣诞礼物,但家里很穷,怎么办呢?这就是矛盾。这个“扣”很朴实、很生活化。在交待这个扣时,欧·亨利很自然就讲出德拉有一头秀发,杰姆有个家传的金表,这是两人拥有的最贵重的东西。后来呢?德拉卖了头发换表链,而杰姆同时也卖了金表换梳子。——这个扣解得实在是漂亮!小说那么短,却丝丝入扣,而且彻底地震撼人心。还有《最后一片叶子》,也是一篇“神品妙构”。
说起《最后一片叶子》,我马上联想到E.B.怀特的《夏洛的网》,这两个故事都有拯救和自我牺牲的扣,后者的扣还多带了一层深意。怀特做的扣也是大师级的:一头名叫威伯的猪,刚生下来的时候很小,农人要杀了它,可是小女孩芬却勇敢地救了它;它活下来,而且越来越正常,当它象一头正常的猪又肥又壮时,农人又要杀了它来做火腿。你站在猪的立场上,这真是件挺糟心的事儿:长不大吧要死,长大了吧也要死。你说这猪还有没有活头?
你可不要笑话,怀特提出这个问题是很真诚的。他自己就在农庄里养猪,不能说“爱猪如子”吧,至少也是当作与狗一样的宠物的。他的一头猪患病了,他寻医问药的,还陪护了两天两夜,最后那头猪死的时候还挺伤感的。他为埋葬猪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葬礼,不少朋友还发来唁电。后来,他还专门写了一篇著名的散文《猪之死》。说起来,怀特在心情上跟我们这些只把猪看作猪肉和火腿的人不大一样,他认为那也是一个值得珍视的生命,于是他要在童话里解救威伯。这是个很真诚的想法,没有半点玩笑。
传统的童话中流行“神话式”的解扣方法,诸如:王子吻了公主,公主吻了青蛙,或者什么人施了(或解了魔法),或者撞上一个天大的巧合(纯属运气)。解扣原理多半是“爱战胜了一切”、“善有善报”。不过现在的孩子稍微大一点就受不了这种老套啦。有些孩子说:“我才不喜欢读童话呢,都是骗人的东西。”其实他们不是不喜欢读童话,只是不喜欢那些老套。不信,你问问有几个孩子不喜欢怀特和达尔的童话。他们也写童话,但用的是全新的解扣大法。
说回怀特的解扣。老实说,这个扣真难解,你不能让这头猪逃跑吧,它又不是野生动物;也不能让这头猪变成小男孩吧,那也太那糊弄孩子了吧。我们不信站在怀特的角度想想,好折磨人的呀。怀特从4岁时就养成了习惯,每年到缅因州的大湖畔度假一个月。起先是跟爸爸去,后来是带儿子去,他每逢重大问题要安静想一想的时候,总会惦记着去那里。于是,他又跑到那里的一个小船屋去琢磨:怎么救那头名叫威伯的猪呢?这个问题足足想了两个多星期,直到有一天他瞅见了船屋一角的一个大蜘蛛网和一个蜘蛛。于是一个名叫夏洛的蜘蛛诞生了!
用蜘蛛网来解救猪,比用最后一片叶子来解救病危的艺术家,我认为困难得多。这个扣解得非常之奇妙。为什么说困难呢?因为怀特要说服的是孩子们,孩子其实比大人难“骗”。你不但要把“谎”圆得天衣无缝,而且还要编得特别好玩。你不信用“最后一片叶子”的套路去哄孩子,孩子没几个有耐性听你把话说完的。对这一点,达尔深有体会,他说为孩子写故事比为大人写故事要难。难就难在这里——你必须一下子就抓住孩子的心。
怀特在夏洛“自我牺牲”的问题上也有更多的考虑。欧·亨利笔下那个救人的艺术家自己病死了,救猪的夏洛也死了。但夏洛留下了后代,夏洛自我牺牲的过程也是一个繁衍的自然过程。这是在大人的故事中解扣与在儿童的故事中解扣一个很大的不同,儿童的故事还需要一种回归,或者说某种类似“安全感”的东西。怀特希望,孩子们不会因为夏洛的死而过分难过。这是给孩子讲故事的人的一种责任感。
你看,给孩子讲故事的确是难一点吧。
怀特在做扣和解扣方面的天才还展现在《吹小号的天鹅》里,那是一个几乎完美无瑕的作品,太精致了。不过我觉得还是不如《夏洛的网》更生动。还有塞尔登的《时代广场的蟋蟀》也是一部解扣的精品。先按下不提,因为好像离达尔越来越远了。
与其他人的做扣和解扣不同,达尔首先是在数量上很惊人。如果说怀特和塞尔登他们是搞“零售”的,那么达尔就是搞“批发”的。达尔做扣和解扣似乎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,好像不假思索、张口就来,你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能找到非常奇妙的扣。
《女巫》可能是大家最了解的作品。故事里有不少小扣,我只说说最核心的扣。
首先是做扣的技巧。故事的前半部分都在反复渲染和铺垫女巫的可恶和可怕,姥姥整个就是达尔的代言人,先是云山雾绕地一点点地剥开“女巫之谜”。老实说,开始我还以为有点纯粹吓唬小孩的东西呢,可是女巫居然在小男孩的生活中出现了,那一段女巫在树下逗小男孩的故事很关键。讲故事的高手不会那么快就进入高潮,就像鸟儿要飞之前还要缩一下翅膀,然后再抖一抖,逗得观众心里痒痒的。然后,在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场合下,小男孩突然卷入到女巫大会的中心。为了在让我们知道知道厉害,女巫们现场演示了一下,把另外一个小男孩当场变成了老鼠。
看到这里,我觉得这个扣已经够可以了吧,该看看小男孩如何解脱,如何解开这个扣。可是还没完呢。正当我们觉得男孩要逃离魔爪之际,一个女巫闻出了小男孩,然后主人公也被变成了小老鼠!
到这里,扣就真的做成了。不过这个扣可真叫人绝望的。你说怎么办?一个被变成小老鼠的小男孩,还能做些什么呢?
在这里,我特别想到达尔这个人的个性风格,他是一个特别喜爱冒险的家伙。在他的自传《男孩》里,那个不安分的小伙子本来被壳牌公司派驻北非的埃及,那是个人人抢着去的肥缺。可是他却嫌埃及太开化、不刺激,愣是不愿意去,结果主管只好把他派到未完全开化的中非,他居然欣喜若狂,他说:“我要到那个有棕榈树、椰子树、珊瑚礁、狮子、大象和致命毒蛇的土地,一位在蒙巴萨生活过十年的白种猎人告诉我,要是一条黑眼镜蛇咬了我,一个小时内就会痛苦地扭动和口吐白沫而死。我都等不及了。”你看看,就是这么一个家伙!
我们还能指望这个家伙给点儿啥呢?他要给我们一个最刺激的扣:一个小男孩,被变成小老鼠,面对无比强大的世界女巫集团,他要拯救世界!
后面的解扣真是匪夷所思:变成老鼠的小男孩用女巫自己炮制的毒药把女巫们变成了老鼠,并遭到灭顶之灾。这一招用《天龙八部》的说法叫做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。”真是“东慕容,西达尔”,可谓“英伦慕容”乎?
不过《女巫》虽然是多位评家首推之作品,我认为它的扣还不是最绝的。论想象之奇崛,《好心眼儿巨人》尤有过之。我简单描绘一下这个扣:好心眼儿巨人把小女孩索菲劫到巨人岛,两人一见如故成为好朋友。索菲听说岛上的坏巨人以吃小孩为乐,勇敢的她不顾个人安危要去拯救全世界的孩子。可是好心眼儿巨人在巨人岛只是一个小巨人,能力有限,正常人的语言也学的马马虎虎,除了会捕捉梦、调制梦之外,没有别的惊人本事。他们惟一的机会就是去通知英国政府,请求帮助。可是有谁会相信他们?而且,即使一支大军也未必能制服那帮巨人。怎么办呢?
我读这类的书,有个习惯,总要先想想解扣的法子。这本来就是读推理性的书的一种乐趣。如果你读一本侦探小说,不先想想“谁是凶手”,或者有个人走到你背后说“我告诉你,某某某就是凶手”,相信会索然寡味的。所以我先不说破这个扣,免得你拍我一砖头。
索性我再把一些特让我佩服的扣说来听听,先当一个智力游戏吧。
其实,最让我佩服和感动的扣是在《玛蒂尔达》里。这是发表于1988年的作品,达尔于1990年去世,享年73岁。一个70岁的老头儿,那时已经成精啦。达尔这70多年可是过得扎扎实实的。如果分成三段的话,第一段在冒险,第二段在为大人创作推理小说,第三段在为孩子讲故事,每一段都过得十分辉煌。回头看看自己,哪怕只过上其中一段的辉煌就已自足呀。
这个70岁的老头儿,在《玛蒂尔达》中积聚了毕生的功力。性情的不羁,眼光的犀利,人生态度的豁达,感情的醇厚,特别是老而弥辣的技巧,都在这部作品中自由地舒展。这个故事里的扣应该算是达尔作品中最复杂的:
玛蒂尔达是个小神童,而且完全与家庭氛围悖逆。她有个十分糟心的家,父母和哥哥都恶俗无比,父母以压抑和打击她为乐事。她进入学校后情形也没有多少好转。校长是个变态的施虐狂,其他的老师要么不理解她,要么被校长压抑得胆战心惊。惟一的光明是老师亨尼小姐,像春天一样温暖。
说到这里,还得提一提达尔儿时的学校生活,这个故事似乎就是达尔对学校最深切的印象。在写《玛蒂尔达》之前的几年,达尔刚刚写完自己的两部自传。我猜想,这个老头儿大概想从玛蒂尔达的故事中寻找一种童年的解脱。
你看,这个扣做的很艰难。整个故事大概有五分之四的篇幅在描述玛蒂尔达的困境。她在自己的家庭无法正常的成长;她在学校同样困难重重,自己、同学和老师都被校长压迫得抬不起头;惟一心爱的老师居然就是校长的外甥女,而且是被校长压迫最厉害的对象,只是在那里用最微薄的力量挣扎。可是她了解到一桩很奇特的掌故:校长特朗奇布小姐很有可能就是杀害亨尼小姐父亲的凶手,而且因此霸占了亨尼小姐的遗产。这是解开这个故事所有矛盾的关键所在!
可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她和亨尼小姐,她的确是一个神童,但只有那么一点点特异功能,就是能用意念在短距离内调用一些小物品,而且时灵时不灵。怎样用这么一点点超能力去完成巨大的解扣任务呢?真够这个老头儿想一壶的。
他居然解开了,而且绝妙无比。
达尔在27岁的时候曾经写过一个儿童故事,后来就一直在为大人写故事,特别是推理故事。他还成功地为007系列电影写过一个剧本,就是《你只能活两次》。直到大概45岁左右,当有了自己的孩子,每天被逼着讲故事的时候,开始写起儿童故事,从此上了瘾,再也没有回到大人的创作圈。他不是觉得给孩子写故事简单,而是觉得更为刺激。你听说过,中国有哪个作家有这种类似的经历,而且觉得因为给孩子写故事更具挑战性而不回头的吗?我想这就是一种差距。我们的作家往往走相反的路线,先给孩子写故事,然后发现没意思,再投向成人的世界。当然这里肯定有不少苦衷,有大环境的问题。就先不提了。
我们还是再瞅瞅这个达尔。虽然他一身被“暴风雨般地倾泄”了才能,但他并不是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才华狂泻不已。他写一个故事是很花功夫的,基本上几年才能炮制一本书,有时候一个创意要憋多年才能变成一个故事。你一年写五个故事,和五年写一个故事,当然是有“差距”的。何况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被“暴风雨般地倾泄”才能呢?
据说,达尔认为第一页是最难写的,他一般要花一个月的时间来写小说的第一页。因为他知道他讲故事的对象是孩子,孩子是最挑剔的,稍微无趣他们就会转身走人。他说:“构思一个色彩鲜明、十分奇丽而又十分新鲜的情节,是一件苦差事,我可能不得不花费许多时间,甚至一年才想出一个情节。我绕着房子、花园、村子和村里的街道遛达,一次又一次地寻觅那鲜明、奇特的新构想。”
我想不出,达尔的哪一部作品仅就构思而言,算不上“一个色彩鲜明、十分奇丽而又十分新鲜的情节”。由此可知,这家伙有多累。
《世界冠军丹尼》,即使再挑剔的批评家也没有对它的讲故事技巧提出过反面的批评。
一个小男孩丹尼,跟着自己的父亲居住在乡间,虽然家里穷,母亲也不在了,但父子俩过得其乐融融。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,丹尼发现自己的父亲居然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:他是一个家传的偷猎者!丹尼在父亲一次偷猎失败后,冒险救回了父亲,从此父子俩同仇敌忾,誓要与恶林场主周旋到底。
本来偷猎是被认为不道德和不光彩的事情,但是在这个故事中却写得特别光明,而且刺激、富有创意。这个扣本来就已经很不容易做啦。可是达尔还要把这个扣推向极致,他要让这个9岁的小男孩成为偷猎的世界冠军,在一夜之间偷猎200只野鸡,而且冒着身败名裂、甚至伤亡的危险!
这个达尔真是胆略过人。据说,为了写这个故事,达尔绞尽脑汁,他发现最难的地方,就是为这个故事选择一个好的地理环境。经过长时间的思考,他选择了一处乡间居所住下,然后在那里完成了构思和写作。于是,在这个故事中,我们不但能读到奇妙的解扣招数,而且还可以闻到浓浓的乡土气息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这部作品没有借助任何超自然的力量,基本上可以说是写实的作品。这在达尔的作品中也可以算是一个罕见的例外。
关于这个故事的扣的解法,我下回再说。我先引一段达尔在书末写的一段给孩子的话:
“当你们长大成人,
有了自己的孩子的时候,
请务必记住——
缺乏生气的父母是枯燥无味的。
一个孩子所需要的,
所值得要的,
是才智焕发的父母。”
我想,孩子们不但需要才智焕发的父母,还需要才智焕发的叔叔、阿姨、爷爷、奶奶,特别是那些为他们讲故事的叔叔、阿姨、爷爷、奶奶。否则童年会是多么的无趣!
休息,先休息一下吧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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